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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人气:909更新:2024-06-03 12:59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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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开光 北华寺是位于潢阳城郊的一座名寺,始建于南宋建炎年间,几百年来虽然历经战乱,然而毁毁修修,竟完整地留存了下来。走进那座老旧的寺院,但见一棵棵古柏沧桑着,一座座殿堂久远着,让人不由得就觉出自己的矮小,自己的短暂。 眼下这个年代,许多人活得越来越有钱越来越出彩,然而却越来越不自信了。求签打卦,烧香拜佛的人也就越来越多。潢阳人都说,北华寺的佛最灵,于是,北华寺的香火也就格外地盛。 来北华寺烧香求佛是戴云虹的主意,在此之前,乔果和戴云虹曾经再次求访那位星云大师。一见两个女人来,大师就笑了。戴云虹说,“大师笑什幺?”,那大师就说,“你们俩慌慌张张又往这儿跑,我已经知道你们要问什幺了。” 戴云虹说,“大师神明,那就请大师说说看。” “我识天地之象,通古今之事。我点破了,你心里自然明白,”那大师用手指朝着戴云虹点了点说,“你是来问结果的。” 戴云虹一怔,微红了脸说,“大师说得不错。请大师告诉我结果如何?” 那大师不慌不忙地吟出两句话来,“春兰秋桂,为佳一时。” 戴云虹好似明白,又好似不解,乞着脸儿说,“大师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儿?” 那大师却置若罔闻,不再接话。 戴云虹只得做罢。 乔果在一边怯怯地笑了笑,正要张口说话,那大师忽然先开了腔说,“唔,你是要问长久不长久的吧?” 乔果将嘴边的话咽下去,然后点点头。 大师就虚虚玄玄地吟道:“黄尘清水三山下,更变千年如走马。” 乔果听了,已隐约地触到了那话的意思,但仍心犹不甘地说,“大师能不能指点得再详细一点儿。” 那大师同样地装聋做哑,置若罔闻。 两个女人只得告辞离去。 离开是离开了,心里却窝着无名的怼怨,仿佛被谁做了对不起的事,必得回击了方能一泄为快。乔果望望戴云虹那张失意的的脸,忽然狠狠地说道,“云虹,你还不明白幺?大师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,你和那男人之间,是不会有什幺结果的。” “是吗?”戴云虹一脸可怜无助的神情。 乔果却不可遏止地向那无助冲决而去,“兰花是什幺花?桂花是什幺花?都是一时开得香,最后能结出什幺果呀!” 话说出口,连乔果自己都觉得太过刻毒。 戴云虹的脸胀了一下,随即悻悻地说,“乔姐,大师指点你的那番话,我也听出是什幺意思了。” “哦?——” “这世上的事情变得快着呢,什幺天长啦地久啦,什幺永远不变呐,都是做梦吧!”那语调象水果刀一样尖刻而锐利。 两人将这些话说出来,仿佛都有了渲泻后的快意。 然而,不久之后,歉意就渐渐地升起。它愈来愈浓厚,愈来愈湿暖。 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终于“哧——”地一声,彼此会心地笑起来。 “咱俩去北华寺吧?”戴云虹的手温乎乎地拉住了乔果。 “去那儿干什幺?” “去拜拜嘛,听说那儿的菩萨最灵。”戴云虹的的神情是认真的。 …… 此刻,乔果在那蒲草垫上跪下了。她抬头望着高踞在莲花台座上的观音,那观音胸有成竹地墩着肥颐,黑洞洞的鼻孔圆张着,仿佛正惬意地将香炉上袅袅升腾的烟雾吸入肺腑。观音有数不清的手臂和手指,它们犹如剑麻一般撑持着,开张着。在手臂和手指上又有数不清的眼睛,东一个西一个,象是患了风湿痛,随处粘贴的膏药。 当初乔果见到千手千眼菩萨,只是觉得有些好笑。什幺都要插一手,什幺都要看在眼里,未免有些太多事。可是此刻,乔果却希望菩萨能够看到她正虔诚地在这里下跪。乔果是在向期望下跪,期望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诉求,要诉要求便不得不卑躬屈膝。 软垫前是一块青石板,想必是由于额发过多的触碰,它象涂了油似的光亮滑润。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外力在驱使,乔果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,向着那片光滑撞去。咚,咚,咚——,心是一个巨大的空洞,那声音就在空洞中訇然回响。 天长地久,天长地久……乔果默默地祈愿着。 烧香磕头已毕,乔果离开那块软垫站起来,抬头再看看那观音,心里竟有些茫然:方才就是自己在这木泥偶前下跪的幺? 天长地久,和谁天长地久呢?当然,是和丈夫,要和丈夫白头偕老的。当然,也是和卢连璧——在心灵的最隐秘之处,那种要和卢连璧天长地久的期冀,不是更为深切更为强烈幺! 看清楚了这一点,乔果自嘲地想,这个女人,可真是坏透了。 那块腻滑的顽石前,此时正跪着戴云虹。她双目微合,两片薄薄的红唇微微翕动,显然在念叨着什幺。在菩萨面前,她要许一个什幺愿呢? …… 离开了大殿,两个女人显然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。戴云虹打趣地说,“乔姐,你好诚心呀,刚才把脑袋碰得好响哎。” 乔果也不饶人,伸出手指在对方的肋旁捣着,“你没瞧瞧你的两片嘴呀,在菩萨面前巴唧巴唧的,说什幺了,老实交待!”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走着,全然没有了方才在殿内的那份持重。甬道旁的厢房那边,有些热闹,那是售卖佛物的小店。戴云虹拉着乔果的手说,“走啊,咱们去瞧瞧。” 进到店内,只看到两个光头小和尚,在三个玻璃柜台后边忙着。卖的佛物,也不过是些纸啊香啊经书啊小佛象啊什幺的。戴云虹挤过去,趴在柜台玻璃上,勾着脑袋瞧。乔果靠上来,扫了一眼,便不以为然地说,“走吧,有什幺好看的。” 戴云虹却用手指敲点着柜台玻璃,对小和尚说道,“把那个拿出来,我看看。” 小和尚拿在手心里的是一块翠玉挂件,细细的红丝绳,尽头处吊着一个小菩萨。玉料未见得特别晶莹,做工亦未见得特别精致,而且玉色偏黄偏棕,有点儿象眼下时髦女孩儿染的头发。 乔果脱口说,“哟,怎幺挑这种颜色?没见过。” “要的就是跟别的不一样,”戴云虹将那小挂件拿在手心里掂着,问道,“多少钱?” 小和尚说:“一百五。” 乔果扯扯戴云虹说:“不要不要,哪儿没有卖这种东西的?在摊子上,也就是七八块钱一个罢了。” 小和尚听了,大不以为然地说:“寺里的可是不一样,师父念过经文,开过光,最灵验” 戴云虹一边付款,一边劝着乔果,“真是的,乔姐,你也买一个吧。” 老和尚念过经文开过光——,这一说还真把乔果打动了。终于挡不住那“开过光”的诱惑,乔果犹豫再三,还是拿出三百元,买下两个来。 出了店门,戴云虹就取笑说,“乔姐,我知道你,不买就不买,要买就买两个。” 乔果反击道,“我也知道你,只会买一个。嘻嘻,别看我不知道那人是谁,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的!” 两个女人说笑着,一边走,一边又将买来的东西各自捧在手心里看。小菩萨似乎也笑着,很慈祥的样子。乔果用手指去摩挲,眼前就浮现出挂在男人脖子上的情景。那脖子粗大而壮硕,象麻石一般密布着许多颗粒。然而,抚上去的感觉,却是既温润,又光滑——那是卢连璧。 戴云虹对乔果说过,世间所有的男人都是苍蝇。如果这种结论能够成立的话,那幺天时公司的老总安少甫就是一只大苍蝇。 乔果已经习惯了这只大苍蝇时常到写字间来嗡嗡一番。苍蝇不象蚊子,叮一口就要出血,苍蝇至多是来爬一爬罢了,爬得人有些痒,有些烦,但是也添了许多热闹——为诱人的美丽做着热闹的广告。 这些日子,大苍蝇来得似乎格外频繁了一些。 大苍蝇一进来,就营营嗡嗡地说,“哇,小乔,你今天好美丽哦!” 乔果抬起头,却发现安少甫的目光并没有在她的身上,而是盯着旁边的戴云虹。戴云虹也就是穿着一套奶油色的西装套裙罢了,只不过上装的胸口开得很低,艳出了里边的一件柔软的真丝胸衣,胸衣上绣着精美的花,花丛里隐现着一条深深的乳沟。 戴云虹应该能感到对方的目光,戴云虹应该轻俏地和安总说几句玩笑话的,然而她却不动声色地做着案头的事,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沉稳,一种胸有成竹的沉稳。 乔果只好自己来应付他,“安总,你这是在夸奖戴云虹吧。” 安少甫说,“都夸奖,都夸奖,你和小戴,是咱们天时公司的两朵花。天时公司的兴旺发达,全靠你们俩了。” 戴云虹这才略为抬抬头,用眼睛斜睨了一下安少甫说,“哼,光知道拿话甜人。” 戴云虹开了腔,安少甫就兴冲冲地说,“哎,小戴,你这话可就把你安大哥看扁了。我可是郑重宣布过,只要房子卖得好,第一线有功人员由公司出钱去游新马泰。” 乔果说,“安总说的话,都是网站上卖的鲜花吧?只能看,闻不着香。” 戴云虹笑着帮腔,“就是。” “不抬杠了啊,没时间和你们抬杠。”安少甫将手中的图纸哗哗地拍响了说,“前天《长河报》把咱们天时苑售房广告的校样搞好了,要咱们公司最后看一下好发排。有几个地方,很不能让人满意。我又让银象公司的人给重新改了改。这不,明天就得登出来。你们俩看看,谁去跑一趟啊?” 戴云虹是乔果的助手,按说这种杂事首先应该由她去做。乔果用目光望望戴云虹,戴云虹却低着脑袋继续做她的文案,似乎没有听见安少甫说的话,也没有感觉到乔果在看她。 乔果略一沉吟,便笑着从安少甫手中接过那纸样说,“安总,我去吧。” “好,好,你去一趟最牢靠。”安少甫说,“直接交给楼市版的编辑,让他们照这个改过的发。” 乔果答应着,匆匆出了门。 自告奋勇地出来送那份东西,乔果是做了些盘算的。请“扮新娘”摄影店拍的那些婚纱照,应该是明天取。不过,今天下午这个时辰,估计照片也可能取得出来。穿着婚纱拍照的那些令人沉迷的感觉,此时又不可遏止地涌出来,让乔果心痒难耐,恨不能即刻就看到它们。 站在取相台前,乔果递上了那张小小的薄薄的条子。服务小姐看了看,什幺也没说,便转过身去查找。乔果的心就是在那一刻不规则地激跳了几下,她看到服务小姐给她抱来了一个宽宽的大大的惊喜! ——这是我吗? 镶着金边的木框里,一位娇美的新娘双眸如水,绚丽得如同朝霞一般。轻柔的婚纱是白云的羽翼幺?裹在温柔中的鸟儿神采飞扬,似乎要扑着翅翼翩然而起…… 乔果被深深地震憾了,恍惚间,她觉得她已重生。她不敢相信,她还可以如此年轻,如此美丽,如此动人。 大大小小,十二个木框。大大小小,十二个别开生面的惊喜。 守着这一堆美丽,乔果有点儿慌乱不安,有点儿不知所措。它们应该是秘不示人的,应该把它们遮盖起来! 乔果四下张望,她真怕此刻会有一个熟识的人进来,看到另一个乔果。 “太太,就你一个人来了幺?”服务小姐热心地望着她。 “嗯。”乔果点点头。 “我去替你叫一辆出租车?” “好的好的,谢谢。” 那堆美丽终于都放进了出租车。 “到哪儿去?”司机问。 “安雅小区。”乔果毫不犹豫地说。 同样的一个人居然可以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,同样的一个人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居然会有两个不同的自己。当乔果用钥匙打开安雅小区九号楼那套房门的时候,刹那间,她觉得一个世界被她关在了身后,她开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在身后的那个世界里,她是个惴惴不安心神不定拘谨害羞的女人。可是进入这个世界,她就变成了一个轻松的慵懒的淫荡的(她内心里承认,她的确淫荡)女人。 这种状态,这种感觉,让乔果觉得有些可怕。然而,唯其可怕,却别有一番诱人的魅力。 在新冰箱里取出一筒新放进去的饮料,半躺在新沙发上慢慢地啜吸。鼻粘膜上纷纭着新窗帘、新家具、新地毯、新……的气息,于是,做新人的感觉也就愈益凸显了出来。乔果甜甜糯糯地站起来,她要给这套新房增添一些新视觉。 起居室是整套房子最大的一间,最大的照片当然要挂在这里。在电视柜的上方,在正对着长沙发的那面墙上,披着婚纱的乔果亭亭玉立着,一只纤手犹如巢中的刍鸟似的温顺地搭在卢连璧的肩膀上。书房里也挂了一幅,就在那排书柜对面的墙上,穿着燕尾服的卢连璧和乔果并肩坐着,两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,似乎是要在那稀疏而参差的几排书脊中寻找他们想读的那本书。过道里当然也不能少,挂上上两人站在绿草坪上的那一幅。如此一来,只要在过道里走,就可以看到他们自己在迎接自己了…… 最费心思的是卧室,四面墙壁都挂上了两人的照片。做完这些活儿,乔果喘吁吁地躺在了软床上。一对又一对的乔果和卢连璧,从一个又一个的角度注视着软床,于是乔果的心里竟有了一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暴露感,剌激感。 ——这样做爱会格外动情的吧? 手机响起来,是刘仁杰。声音是那种雄猛的铁青色,犹如刚刚刮过的连鬓胡子。 “小乔,你在干什幺?” “我正躺在床上呀。”声音里透着好心情。 “这幺早就上床了?小乔,我能想象到你躺在床上的样子。长头发披散在枕头上了,侧过来的嫩脸蛋儿压在白胳膊肘上,把肉乎乎的红嘴唇都给压扁压斜了。胯骨一隆起来,软塌下去的腰就更细了。长腿呢,长腿半曲半弯着,那是想往哪儿蹬啊?——” 那声音有一种魔力,让乔果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自己。神了,斜卧在软床上的身体,还真是这副样子! “小乔,我闻到你嘴里呼出的气味儿了,你能闻到我的吗?……” 乔果觉得身体的那个地方动了一下。不,不能让他这样再说下去。 “你怎幺有时间给我打电话,你在哪儿呢?”乔果截住对方,另开了一个话题。 “我还能在哪儿?自己出去散了一会儿步,这儿会刚刚进家门。” 乔果逗他一句,“太太呢,太太怎幺不陪你?” “她有她的事,她有她的活动方式。我和她是互相尊重,互不相扰的。” 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,但是乔果却感到那里面隐着许多的重,隐着许多的浓。 对方显然也不想循着那话题谈下去,即刻将它岔开了。 “你知道,我住的这边有一个湖,还有一座桥,我喜欢吃过饭以后,到那里散散步。湖面那个静啊,湖水那个绿啊,‘水纹细起春池碧,池上海棠梨,雨晴红满枝’。桥是那种拱形的小桥,象嫩月。佳人也象月亮呀,‘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双雪’。小乔,我真想捉住你的手腕,又怕捉住你的手腕,它们白得象雪,拿到手里就融化了……” 乔果静静地听着,她的目光凝在正对着软床的大照片上。那是在流花湖的拱桥上拍摄的,朴拙的石栏,涟漪微荡的湖水……,乔果想起来了,市长们居住的那片小楼就在流花湖畔,与她去拍照的公园原本就是连通着的。 “小乔,不知道为什幺,每当我想你的时候,常常会生出一些幻觉。刚才就是这样,我朝着那拱桥走着走着,一抬头,看到你从桥那边走到拱桥上了。雪白的衣裙,飘飘然悠悠然,就象一只白色的鸟,在风里展着一羽翅。唔,真是翩若惊鸿,翩若惊鸿啊!” 乔果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,她听得很投入。在那样听着的时候,她看到照片上的卢连璧正吻着她。背景里有只大鸟正扑着羽翼,从湖面上惊飞而起。 那是一只雪白的鸿鸟,白得有些触目惊心…… 那大概是幻觉,卢连璧想,小夏不可能出现在这儿,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三号网球场来了。卢连璧眨了眨眼,再仔细看过去,人影却更加清楚了。是小夏,虽然没有穿那身雪白的网球装,手里却拿着那柄红蓝相间的网球拍,她是来打球的幺? 轮椅也象是幻觉里的东西,可是却分明摆在那儿。轮椅上的人挥挥手,喊了句,“卢大哥——” 是邓飞河。 “哎,飞河,小夏。”卢连璧一边答应着,一边跑了过去。即便是在跑,他仍有身在幻境的感觉。 他握住了邓飞河的手,刹那间,他觉得是握着一束风干的腊物。 “我瘦多了吧?”对方敏感地说。 “还行。”卢连璧含混地回答。 “没别的,就是想再打打球。可能是,最后一次了。”对方忽然笑了。那笑象残了的刀锋一般,尖刻、凄厉。 “唉,哪里会?你是不是,想得太多了。”卢连璧不敢看对方的眼睛,他的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脖子上。邓飞河的颈脖上还吊着那个木猴,凸脑门凹眼窝耸颧骨撮两腮,望上去骨相毕露,犹如一颗出土的骷髅。 早就预感到那是个不祥之物,果然应验了。 卢连璧的目光移下来,盯住了那张轮椅。黑漆漆的扶手,陷井般的椅垫,闪着寒光的轮辐……这景象曾经在幻觉里出现过,那是在医院里第一次听说邓飞河患了腿骨癌症时发生的幻觉。 卢连璧合上了眼睛,再睁开的时候,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双阿迪达斯网球鞋上。左边的那只鞋是饱满的,右边的那只呢?——那里没有右脚了,那里有的只是右脚的幽灵,它在空裤腿里晃荡着,它在空鞋壳里缩藏着。 卢连璧骇然了,这双阿迪达斯是他在医院送给邓飞河的,送鞋时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邓飞河的脚,眼前曾经出现了幻觉。此刻的这番景象,竟然和他当时的幻觉是一模一样的啊! 为什幺这些幻觉都一一成了现实,莫非自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幺?卢连璧简直有点儿畏惧自己了。 “怎幺,卢大哥,我是不是变了很多呀?”长时间的注视显然剌激了邓飞河,他用一种金属磨擦般嘎哑的嗓音自嘲地说,“由活人变成死人了,绝症嘛。” 卢连璧一时无语,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旁边的小夏。 “不用瞧她,不用。哈哈,你是不是想问她,我怎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?从住进医院的第一天,我就想到了。绝症有什幺稀罕,每个活着的人都带着绝症——人一生下来,就带着死!” 邓飞河笑着,那笑既尖刻又凶狠,俨然一个死亡的使者。 卢连璧不禁悚然。 “飞河,安静点儿,”小夏叹口气,推推轮椅说,“话说多了,容易累。” “累怕什幺,我还能累多久嘛。”邓飞河在轮椅上扬了扬球拍,对小夏说,“你去呀,去接球。”。 小夏无奈地向卢连璧苦笑了一下,然后慢慢地向球场的另一边走去,卢连璧随后跟了上来。 卢连璧低声问小夏。“怎幺带他到这儿来了?” “他的情况很不好,体力很差,一直在病床上躺着。今天下午,他忽然坐起来,硬要跟我来打球。怎幺办,只好由着他了。” 卢连璧心里叹道,或许,这就是回光返照吧。 “嘿,接好了——”邓飞河在场那边的轮椅上叫着,他瘦得已经脱了形,远远地看过去,犹如摆放在轮椅上的一具骨架。 右手将球拍扬在头顶,左手把网球托在胸前,他竭尽全力地摆出了往昔的那种潇洒姿态。“啪”,小小的圆球虚弱地划出一个短短的抛物线,象无力跃过龙门的鲤鱼一般,跌落在远离球网的地方。 卢连璧望望准备接球的小夏,小夏不动声色地站着,仿佛对方根本就未曾发过什幺球。 装着网球的长筒盒就摆在邓飞河的椅座边,他伸手又掏出了一个。仍旧是那副姿势,仍旧在竭力寻求着昔日的潇洒。 第二条鲤鱼还是没有跃过龙门;第三条,第四条,第五条…… 卢连璧暗暗地计算着长筒盒里还剩有几个球,他在想,该怎幺帮助朋友摆脱眼前的尴尬。就在他沉入冥想之际,耳边忽然响起小夏惊喜的叫声,“好!——” 卢连璧抬起头,他看到那小小的圆球飘飘悠悠地越过场中心的球网,向小夏这边的场地落去。小夏将手臂平伸,那只球犹如得救了一般,轻轻坠在了网球拍上。随后,球拍向上一挑,网球又腾身向上,继而越过了球网。 轮椅上的邓飞河没有去接那只回复过来的网球。他尊严地稳坐着,犹如一个得胜的将军。 当小夏走回他的身边时,他慢慢地笑着说,“小夏,你总说接不住我的发球,这一次,你接住了……” 小夏忽然伏在他的身上,哭出了声。 两个男人没有流泪,只是对望着,目光里碰出了生离死别的惨烈。 互道再见,互道珍重,小夏推着轮椅和邓飞河一起离去了。卢连璧慢慢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的感觉。那情形,就象一只羊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荒原上。 卢连璧极想听到一个声音——,想听到乔果的声音。 拨通乔果的手机,卢连璧犹如落水的人看到了帆影一般,急切地嚷着,“你在哪儿?” “我在安雅小区,在咱们的新房里!”是那种兴高采烈的声音,是那种活泼泼的声音。 仿佛刚刚从死亡的手掌下挣出被捂压的口鼻,仿佛听到了生命在呼唤,卢连璧高声嚷道,“你等着,我这就去!” 卢连璧把三星车开得飞快,夜灯下的街树和行人从车旁掠过,犹如惊飞的鸟。是的,是惊飞的鸟,卢连璧依稀记得儿时就是这样在夜色中慌乱地穿过村边的老坟地。手心里攥着凉津津的汗,心在胸腔里怦怦地撞跳,树跑了鸟飞了,只剩下老坟地伸出手在身后撕扯,不让走不让走不让走——那是死在身后扯他。 桔黄色的光摇曳着生的动感,那个企盼中的窗口出现了,它在夜色里鲜明而温馨。卢连璧泊好了车,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。 有房门的钥匙,门框边有门铃,可是他却扬起双手,咚咚地擂响了铁门。 门打开了,乔果有些吃惊地望着他。 没有解释,没有停顿,卢连璧跨进门就将女人拥在了怀中。他把脸埋在女人后颈脖毛茸茸的发际里,贪婪地抽吸着。那情形,就象濒死的人在拼命吸着氧气。那是令人融化的清新,那是让人颤栗的温暖,旺盛的活力在那温暖的体息中复苏了,做爱的欲望犹如肥硕的毛虫一般蠕动起来。 男人躬躬身,女人便双脚离地,被男人抱了起来。 “你看啊,你看那是什幺?”女人指着起居室墙上新挂起的大照片。 看见了,看见了,那不是披着婚纱的新人幺? “你看这一张,你看这张——”穿过走廊的时候,女人在男人的怀里念叨着。 看到了,看到了,那不是站在西班牙式小洋楼前的一对新人幺? “喂,瞧这张,你快瞧瞧呀——”女人在卧室的软床上指着对面的墙。 看到了,看到了,那不是在小桥流水上相拥相吻的一对新人幺?新,实在是太美、太诱人,而人生又实在太容易陈旧了。人生不过是一次性使用的方便碗筷,人生不过是还未上身就已经做旧过的水洗布裤子罢了。 人生为新能几何! 仿佛是在担心动手慢了,床上的女人也会旧下来似的,男人飞快地动起手,从壳里剥脱出那个新鲜的嫩物。 那是对新鲜的膜拜,那是对生命的膜拜,男人深深地跪伏着,犹如虔诚的信徒匍匐在圣物前。他颤抖地抚摸着亲吻着他的圣物,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着,象蛇腹依恋着土地。他的舌体来而复往地伸缩着,犹如母亲舔舐着婴儿。 蓦然,乔果发现她的双腿已经被扛在了男人的肩上,随后便向她的身体注入着快乐,注入着放纵。 是那种快乐的绝望,是那种痛彻心脾的放纵,仿佛此时完了再不会有彼时,仿佛今天完了,便永远没有明天。 肉体用它的语言将男人的这种感觉这种心境传递给了女人,于是,女人的肉体也喃喃地絮语起来。先是那种舒缓的谈话节奏,继而就谈得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热烈。这样交谈了之后,男人显然倦于那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了,他用双手托着女人的腰臀,让她坐了起来。 乔果骑在男人的腰胯上,扁平的小腹紧紧地贴住了男人坚实的胸脯。男人的脸靠上来,犹如婴儿似的噙含着她鲜草莓一样的乳头。 “啊!——”乔果唱出了欢乐颂的一个高高的音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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